“莫非你還想改變這世界？”“我想試試?！?/span>
“若前方無路，我便踏出一條路！”
乙巳蛇年的新春時節(jié)，以少年英雄哪吒為主角的動畫電影《哪吒之魔童鬧?！罚ㄒ韵潞喎Q“《哪吒2》”）一路“過關斬將”、“高開瘋走”，進入全球動畫電影票房榜前列，吸引全球超2億人次觀影，相關數字還在持續(xù)攀升。
古老神話演繹新傳奇，向世界自信講述中國故事?！赌倪?》有何獨特魅力？“哪吒”等諸多神話傳說中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何以歷久彌新？我國動畫電影不斷“出圈又出?！斌@喜亮相，對于堅守中華文化立場、弘揚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又有著怎樣的啟示？近日，圍繞上述話題，本刊記者對話中國傳媒大學動畫與數字藝術學院副教授趙冰。
記者：趙冰教授，您好！從您多年對動畫電影的了解與研究看來，《哪吒2》緣何能如此快速地問鼎“史上最強”春節(jié)檔，并得到全球影迷的認可？
趙冰：《哪吒2》的火爆其實有跡可循。2019年暑期檔上映的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（以下簡稱“《哪吒1》”）就曾創(chuàng)造超50億元的中國動畫電影票房紀錄。
在敘事手法上，《哪吒2》采用經典電影“三板斧”敘事結構和AB雙故事線的流暢銜接，又雜糅進周星馳電影的喜劇笑料、網文網劇的通俗文本、合家歡的親情敘事等當代通俗娛樂敘事，并且將這些元素重新進行了精密“編碼”和創(chuàng)意組合。
如果說《哪吒1》的情節(jié)主題是“通過自己的努力，扭轉世人的偏見，扭轉原本無解、必死的結局”，《哪吒2》則擁有了更豐富的主題——“為敖丙重塑肉身”的行為驅動和“升仙考核”打怪闖關的情節(jié)線相結合，繼而發(fā)現(xiàn)“什么神仙妖魔，不過是禁錮異族命運的枷鎖”的真相，呈現(xiàn)出主題多義化。還有觀眾評價《哪吒2》的底層敘事邏輯是處理“我們正在怎樣生活”與“我們應該如何面對生活”的問題，是現(xiàn)實與理想狀態(tài)的對抗、探尋。
在“怎樣講述故事”的解法上，《哪吒2》讓視覺藝術表達和敘事結構、手法、節(jié)奏等高度契合?！赌倪?》導演餃子就曾表示，“要在電影院給觀眾從來沒有體驗過的視覺感受”。龍宮“鐵鏈鎖妖”那場戲中，場景中所有的妖獸都被鎖鏈相連，千軍萬馬戴著鐵鏈飛在空中，特效制作壓力很大，但為了表現(xiàn)劇情主線邏輯的底層核心，制作團隊克服困難、精益求精，最終給觀眾帶來了強烈視覺沖擊，也在留下深刻印象的同時進一步深化了主題。
在角色塑造上，虛擬性使動畫角色比真人角色有更多空間和自由。但要使人們在虛擬世界獲得情感共鳴，就更需要反映內心又超越真實的角色表演。特別是“春節(jié)檔”上映的合家歡式影片，要滿足各年齡段觀眾需求，并非易事?！赌倪?》中哪吒和敖丙共用一個肉身、面相變幻莫測是“神來之筆”，從敘事邏輯上銜接第一部結尾的情節(jié)，同時發(fā)展出第二部的故事主線，大量的笑料包袱、文戲武戲場景都由這個角色設定生發(fā)演繹。我們在《哪吒2》里看到一個共情能力更強的哪吒，看到一個真正成長起來的敖丙。哪吒“混世魔王”的形象和敖丙溫潤如玉的氣質，正契合了“Z世代”群體的風格標簽。哪吒和敖丙并非“完美英雄”，但他們“想試試”、想“改變這世界”的勇氣和韌勁，是對各年齡段觀眾在現(xiàn)實困境中渴望追求夢想的一種映射與觀照。
而在其他角色的塑造上，《哪吒2》對《哪吒1》有很好的延續(xù)，同時又實現(xiàn)了全方位的超越。影片對“妖族”的定位是“人之常情、道義守則”，如教導眾妖守正定心、重新做人的申正道，嚴守社群規(guī)則的土撥鼠，身軀龐大雍容又不失單純可愛的石磯。如此遵守紀法、充滿活力的“妖族”為何要被所謂“仙族”所定義和禁錮？又為何要接受自己生而為妖的命運偏見？歸根溯源，這些設定都是在為深化主題服務。
記者：哪吒的故事在我國經久流傳，《哪吒2》將這一古典文化IP進行了怎樣的當代演繹，又賦予了哪些新內涵？
趙冰：人們對哪吒的故事耳熟能詳。他是《封神演義》里頑劣不羈的“不良少年”、輔佐姜子牙保周滅商的開路先鋒；是《西游記》里“誠為天上麒麟子，果是煙霞彩鳳仙。身帶六般神器械，飛騰變化廣無邊”“身小聲洪多壯麗，三天護教惡哪吒”的童子神將；是1979年動畫片《哪吒鬧?！防锬_踩風火輪、勇敢善良且重情義的“革命小將”……而今，“頂著黑眼圈、嗞著大門牙、作著打油詩”，高喊“我命由我不由天”的“魔丸”哪吒橫空出世。正如北宋蘇轍《那吒》一詩中“北方天王有狂子”的叛逆底色，《哪吒2》放大了這種“狂”——他不再是被神化的符號，而是會迷茫、會低落、會闖禍的“問題少年”，有著叛逆、執(zhí)著、本真的少年氣。
其實，哪吒在東方文化史上有著悠久的歷史，哪吒形象的千年演變，本身就是一部文化融合和演進史。關于哪吒形象的起源，學界認可的通行說法大致有兩種：一是出自佛經，為四大天王之一的毗沙門天王的兒子，為父親率領夜叉大軍，別號“鬼王”；另一說哪吒來自印度著名史詩《羅摩衍那》，是力量強大的童神。
唐代，人們逐漸將佛教中的毗沙門天和大唐名將李靖“合體”。按照佛經記載，哪吒是毗沙門天的三太子，于是哪吒也就成了李靖的三兒子。
在不同時代的文本中，民間傳說和神魔小說的人物形象呈現(xiàn)明顯變化，古典IP的當代傳承也絕非簡單復制、再現(xiàn)，只有“旗鼓相當”的天才般地創(chuàng)造才能讓傳統(tǒng)神話故事具備真正的時代內涵。在《哪吒2》中，我們看到了“從神話復述到現(xiàn)實投射、從道德訓誡到親情對話、從個人覺醒到群體救贖、從中國故事到人類敘事”的當代演繹。
《哪吒2》打破了傳統(tǒng)神話中“仙”與“妖”的善惡二元對立，打破陳塘關李家與龍王家族延續(xù)千年的世仇，以現(xiàn)實投射重塑“三界”。以無量仙翁和闡教為代表的玉虛宮眾仙構成了一個講尊卑、重派系、以利益交換為處事原則的“人情”世界。被鐵鏈禁錮的妖族象征被出身、偏見、命運束縛的蕓蕓眾生。而哪吒、敖丙身上講義氣、重感情、輕生死的氣概，象征著難能可貴的理想主義。
影片構建的三組家庭真實質樸、充滿溫情，在當前的社會語境中更能引起觀眾共鳴。哪吒父母“無條件的愛”——“和你度過的每一天，娘都很開心。娘從來沒在乎過，你是仙是魔”。面對未完成的家族使命，東海龍王對兒子敖丙說，“父王只是想用自己的經驗為你謀個幸?！窈螅矣谀銉刃牡倪x擇吧?！背錾肀拔⒌纳旯缲摷易逑Ｍ艿苌晷”蔷洹案缇褪俏业陌駱?！”觸動了他內心最柔軟的部分。責任和使命讓他們砥礪前行，而愛和信任會生發(fā)出溫暖而強大的力量。
《哪吒1》中，哪吒在天劫降臨的生死關頭喊出“我命由我不由天，是魔是仙，我自己說了算！”這是他為自己正名，打破成見、突破困境。延續(xù)到《哪吒2》，這種自我覺醒轉變?yōu)椤叭籼斓夭蝗?，我便扭轉這乾坤”，這次他要打破的是天地間不公平秩序，要救贖的是被偏見束縛的整個群體。龍王和海底妖族們努力掙破禁錮自由的鐵索，一直甘于妖族命運的敖丙喊出“若前方沒有路，我就踏出一條路”。
生而平等，打破成見，勇往直前。從這一層面上，《哪吒2》實現(xiàn)了對《哪吒1》主題的升華，將表現(xiàn)中國傳統(tǒng)神話之美上升為探討公正、平等、自由的人類敘事。
記者：過去十年來，從《西游記之大圣歸來》、《白蛇》系列、《哪吒1》、《姜子牙》、《長安三萬里》再到《哪吒2》，中國動畫電影迎來高速發(fā)展期。那么，中國動畫電影是怎樣推動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創(chuàng)造性轉化、創(chuàng)新性發(fā)展的，由此在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方面又積累了哪些經驗做法？
趙冰：中國動畫電影在20世紀中后期曾有過相當驚艷的表現(xiàn)。自1941年我國第一部長篇動畫《鐵扇公主》之后，由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創(chuàng)作的上下集彩色動畫電影《大鬧天宮》，以及1979年的《哪吒鬧?！贰?983年的《天書奇譚》、1985年的《金猴降妖》一度成就了美術片創(chuàng)作史上的輝煌。這些經典作品都取材于我國民間文學或神魔小說，從傳統(tǒng)戲曲、美術、民樂中汲取創(chuàng)作靈感，讓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以一種全新形式被世界看見，并獲得高度褒獎。那個時期的藝術家如同孫悟空、哪吒等形象一樣，有著純粹的理想主義、強大的精神內核和堅定的責任擔當。即使在今天來看，這些動畫電影依然富有創(chuàng)新性，充滿智慧和力量。
此后，中國動畫歷經30余載的轉型發(fā)展。2015年暑期，《西游記之大圣歸來》上映，將傳統(tǒng)神話故事改編成一部具有現(xiàn)代精神的現(xiàn)象級作品，收獲近10億元票房，成為全民熱議的現(xiàn)象級文化事件，迎來了行業(yè)資本投入的小高峰。這十年，《哪吒1》、《白蛇》系列電影、《姜子牙》、《雄獅少年》等相繼涌現(xiàn)，特別是2023年的歷史題材動畫電影《長安三萬里》和今年的《哪吒2》，讓中國動畫“更上一層樓”。江流兒將玄奘取經的史話落地為市井煙火中的凡人傳奇；哪吒將“剔骨還父”的古典悲情轉化為“我命由我不由天”的個體覺醒；姜子牙將封神之戰(zhàn)重構為對“犧牲一人救蒼生”的倫理拷問；“雄獅少年”通過嶺南醒獅的熱血敘事引發(fā)非遺風潮，不服輸、不妥協(xié)的“雄獅精神”深入人心；李白、高適等一眾文人引得觀眾集體吟誦詩詞歌賦，當謫仙人高呼“輕舟已過萬重山”時，他便成了當代精神困頓者的歷史鏡像；《哪吒2》中優(yōu)美空靈的侗族大歌似清泉般響起，悠揚的呼麥伴隨著天元鼎緩緩降下，人們身臨其境，感知傳統(tǒng)民族音樂的魅力……
圖片來源：電影官方微博平臺
所謂國漫崛起的十年，正是中國動畫電影逐步實現(xiàn)從“文化采礦”向“文明重譯”躍遷的十年，也是整個行業(yè)推動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創(chuàng)造性轉化、創(chuàng)新性發(fā)展，以一種特有語言方式向更廣泛受眾展現(xiàn)中華之美的十年，彰顯的是我國文化自信的進一步堅定與強化，凝聚著鮮明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，是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生動實踐。優(yōu)秀的中國動畫作品，總能與時代同頻，加深各民族情感，增強中華文化認同，使中華文明綻放青春活力。
有人曾詬病中國動畫電影似乎只會向神話要題材，沒有更多元化的創(chuàng)作和選擇。但我們更應該看到，神話是世界各民族歷史文化寶庫中的珍貴遺產，是認知各民族早期歷史和文化起源的憑據，對后世文藝創(chuàng)作有著深遠影響。歐美電影的敘事，也常常改編自希臘神話與羅馬神話。我們對中國文學、中國神話的挖掘和轉化不是過多，而是還不夠深入、到位，有待更大膽的嘗試和更創(chuàng)新的呈現(xiàn)。
記者：《哪吒2》打破了全球影史單一市場票房紀錄，也成為首部進入全球票房榜前十的亞洲電影，引發(fā)全球觀眾的情感共鳴?！赌倪?》的成功“出?！庇兄趲椭澜缱x懂中國，對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具有重要意義。對此，請談談您的看法。
趙冰：境外主流媒體對哪吒爆火的現(xiàn)象都有所關注，英國BBC和《獨立報》、美國《紐約時報》和彭博社等多家媒體發(fā)布了專題報道。許多亞洲同行表示十分驚訝、振奮，東方文化敘事取得如此傲人的成績，值得我們更加深入地思考影視行業(yè)的未來。
《哪吒2》能否讓中華美學話語、敘事形態(tài)和當代中國流行文化得到全球不同文化背景人群的情感共鳴，僅從這一部作品來斷定或許為時尚早，但哪吒現(xiàn)象能夠引起海內外對中華文化、中國電影以及中國IP的好奇和關注，為全球觀眾提供傾聽中國聲音、體驗多元文化的契機，已經是一件非常有價值的事情了。
文化“出?！笔侨f里征途。多年來，美國有好萊塢穩(wěn)定保持年產50余部佳作大片的長期輸出，日本動漫產業(yè)有高度規(guī)范和成熟的文化產業(yè)鏈。中國故事歷來有其獨特的文化氣質和歷史傳承，攜帶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的寶貴基因向世界講述中國故事、傳遞中國聲音，是內容創(chuàng)作者一直追尋和探索的方向?？傊?，推動中國動畫電影對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進行多元化的藝術表達，做有力量的作品、有價值觀的傳播，使之成為全人類所共享的文化資源，讓世界更加了解中國、讀懂中國，我們還有漫長的路要走。而幸運的是，我們一直在路上。
記者：謝謝您接受本刊專訪，讓我們共同期待下一部載入史冊的中國動畫電影！咱們影院見！
來源：《中國民族》雜志2025年第2期
文：趙冰 本刊記者 王怡凡
作者趙冰為中國傳媒大學動畫與數字藝術學院副教授
責編：龍慧蕊
流程制作：高寧（見習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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