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鋪采摛文”“體物寫志”的賦,是漢代最流行的文體,也是漢代文學的代表。作為“一代文學之勝”的漢賦,當之無愧是中國文苑的瑰寶。漢賦,從“蕞爾小邦”而“蔚然大國”,完成了中國歷史上第一代署名“文士”的文學創(chuàng)作,并以其“散韻結(jié)合、專事鋪敘”的獨特語言形式造就了極具中國特色的文類。
作為文體名稱,漢賦淵源于荀子的《賦》;作為哲學思想與文學體裁,漢賦直接受到屈宋楚辭和戰(zhàn)國恣肆之風的極大影響。司馬相如、揚雄、班固、張衡被后世稱為“漢賦四大家”。清朝大學者焦循評價:“漢之賦周秦所無,故司馬相如、揚雄、班固、張衡為四百年作者?!?/span>
▲四川蓬安相如故城 。(中新社發(fā) 汪澤民 攝)
賦興盛于西漢武、宣兩朝,實與當時西漢的宏圖及雄張的氣象相關(guān)。縱覽古人對賦的特征的總結(jié),有三種說法比較準確:其一為班固的“多識博物,有可觀采”(《漢書·敘傳》),說的是賦最擅長描寫自然物態(tài);其二為劉勰的“體國經(jīng)野,義尚光大”(《文心雕龍·詮賦》),說的是賦最擅長表現(xiàn)政治文化時勢;其三為魏收的“會須作賦,始成大才士”(《北史·魏收傳》),說的是賦家最具才學,每篇大賦都是一項宏大的文化工程。在燦爛輝煌的中國文學史上,漢賦無疑屬于賦體創(chuàng)作的巔峰之作。
01 大一統(tǒng)的文化象征
據(jù)《史記·司馬相如列傳》記載,漢武帝對《子虛賦》極為欣賞。司馬相如因此受到武帝召見時,卻說《子虛賦》寫的是諸侯王之事,他要為皇帝上奏新作《天子游獵賦》。這就是收錄于《昭明文選》的《上林賦》,也是這位漢大賦奠基者最著名、最重要的代表作品,其主旨為“明天子之義”。由此可以看出,司馬相如之所以被后人稱為“賦圣”,不僅在于他對賦體創(chuàng)作作出了草創(chuàng)性的貢獻,更重要的是漢大賦的崛起反映了當時由藩國區(qū)域文學向?qū)m廷統(tǒng)一文學的轉(zhuǎn)變。
近代學者錢穆列舉《漢書·嚴助傳》所提到的嚴助、司馬相如、東方朔等,認為這些人“盡長于辭賦,蓋皆文學之士也。武帝兼好此數(shù)人者,亦在其文學辭賦。故武帝外廷所立博士,雖獨尊儒術(shù),而內(nèi)朝所用之侍從則盡貴辭賦”。也就是說,他們都由藩國匯入了大漢宮廷,以辭賦服務(wù)于武帝朝。
南宋文學家程大昌稱《上林賦》是“該四海而言之”,說明賦中通過虛構(gòu)人物展現(xiàn)的客觀環(huán)境,實屬一種朝氣蓬勃的君臨天下的西漢王朝氣象?!短熳佑潍C賦》與當時多元一體的文化格局、漢武帝大一統(tǒng)的政治胸襟完全吻合。這也可視為漢賦由“區(qū)域”進入“中央”的文本書寫的經(jīng)典例證。
▲相傳為明代繪畫大家仇英所作的《上林圖》,畫卷內(nèi)容取自司馬相如的漢賦名篇《上林賦》。( 圖片來源于網(wǎng)絡(luò))
對國土的廣闊、物產(chǎn)的豐盛、宮苑的華美、都市的繁榮以及漢朝文治武功的描寫和頌揚,成為以騁辭宏制為特征的漢大賦創(chuàng)作的重要主題,尤其是“京都”“游獵”“郊祀”等漢代“天子禮”得到了文學化的書寫。而這種天子禮所呈現(xiàn)的景象,也是當時各民族文化互鑒融通的真實情形。
據(jù)《漢書·禮樂志》記載:“至武帝定郊祀之禮……乃立樂府,采詩夜誦,有趙、代、秦、楚之謳。以李延年為協(xié)律都尉,多舉司馬相如等數(shù)十人造為詩賦,略論律呂,以合八音之調(diào),作十九章之歌?!逼渲小摆w、代、秦、楚之謳”指各地不同的語言和文體,而“潤色鴻業(yè)”正是各種文化融匯后神采飛揚的歷史呈現(xiàn)。
天子游獵之余,于摩天高臺張樂,其中巴渝妙舞、宋蔡名謳、淮南干遮、遼西新詠、荊吳鄭衛(wèi)之聲……匯集了諸多地方各民族美輪美奐的樂舞藝術(shù),表現(xiàn)出來的是文化交流和文化認同。大一統(tǒng)的政治氣象,讓應(yīng)運而生的漢大賦自然成為天下一統(tǒng)的文化符號。
02 以“大”為美
漢賦“境界極大”(聞一多評《上林賦》)。“凡大必美”,漢賦以“大”為美可歸納為三大特征:結(jié)構(gòu)美、圖像美與修辭美。
首先是結(jié)構(gòu)美。初接觸漢賦作品,先要宏觀地了解其整體結(jié)構(gòu),進而細讀文本,再把握其內(nèi)涵主旨。如司馬相如的《子虛》《上林》兩篇姊妹賦,由楚之云夢、齊之東海、天子之上林成篇,引人入勝的細節(jié)描繪都在此“結(jié)構(gòu)美”中展開。
其次是圖像美。如果說詩歌更多音樂美,那么辭賦則更多繪畫美,這也源于賦的空間描寫方式。劉勰在《文心雕龍·詮賦》中最早提出漢賦是“寫物圖貌,蔚似雕畫”。所謂賦體“雕畫”,就是他說的“立賦之大體”的“如組織之品朱紫,畫繪之著玄黃”。這與《西京雜記》所引“相如曰”“合綦組以成文,列錦繡而為質(zhì)”的說法很吻合,并且自然而然地將漢賦的圖像美與結(jié)構(gòu)美聯(lián)系起來了。
最后是修辭美。因為賦體的“體物”特征,賦家修辭著力于形容美;因為賦體的宏大書寫,賦家修辭又著力于體勢美。比如揚雄《甘泉賦》形容“甘泉宮”之崇高,寫道:“列宿乃施于上榮兮,明月才經(jīng)其柍桭,雷郁律于巖窔兮,電倏忽于墻藩。鬼魅不能自逮兮,半長途而下顛?!毙切窃诹洪g穿梭,明月掛在檐邊,炸雷在房屋中滾動,閃電在墻上輝耀,尤其是鬼魅爬到房屋的一半就墜摔下來……多有趣,又可笑,漢賦修辭可謂極重“夸張”。
03 彰顯國家形象
▲史詩話劇《千年一夢——漢武大帝》劇照。(中新社發(fā) 劇組供圖)
漢廷尊京都的制度催生了賦體創(chuàng)作的熱點題材,包括郊祀、狩獵、都城、宮室、樂舞、百戲等。比如東漢都城賦的興起,就是制度變遷引發(fā)的文學熱點。于是有了杜篤《論都賦》、傅毅《反都賦》《洛都賦》、崔骃《反都賦》、班固《兩都賦》、張衡《二京賦》等創(chuàng)作。班固《西都賦》的“隆上都而觀萬國”,張衡《東京賦》的“惠風廣被,澤洎幽荒”,均典型地反映了當時大漢王朝四海一家、和睦眾族的政治氣象。
漢代賦家所彰顯的大一統(tǒng)王朝形象,主要體現(xiàn)在騁詞大篇之中。這是由物象、事象的描繪而勾畫出的場景,凸顯于祭祀宴饗、畋獵弋射、樂舞百戲、宮室建筑等方面,而其直觀性呈現(xiàn)又源自賦家的語象所形成的語言圖像。中國古代社會禮制的建立,始于周朝。所謂的周公制禮作樂,其中最重要的國家大禮就是《左傳》所說的“國之大事,在祀與戎”,即國家“吉禮”(祭祀)與“軍禮”(軍事),因此古人說“大漢繼周”。這個淵源體現(xiàn)在漢賦創(chuàng)作上,就是對祭祀與畋獵禮的描繪。典型者如張衡《東京賦》中有關(guān)天子郊祭祀天的情景再現(xiàn),從“祀天郊,報地功”的祈福上天寫到“肅肅”“穆穆”的儀仗與場景,繼而再描寫天子出場時祭祀典司及眾皇族、大臣等“整法服,正冕帶”的情形,以及“樹翠羽之高蓋”“齊騰驤而沛艾”的氣象,既肅穆莊嚴又熱鬧非凡。賦中的“祀天郊,報地功”,指祭祀天地;“奉禋祀”則取意《周禮·春官·大宗伯》“以禋祀祀昊天上帝”。這既追溯了周朝制度,又是漢代天子祭祀大典的實錄,更重要的是賦者通過文學書寫,生動展示了漢朝的國家形象。
在漢賦對天子禮儀的描寫中,最能彰顯國家形象的是朝正禮,又稱“元會禮”“朝貢禮”。這種禮儀最初源于周朝的諸侯朝天子禮,后來與藩屬以及外國使臣“朝見”中國皇帝的禮節(jié)相疊合,某種程度上成了場面宏大的外交禮儀。張衡《東京賦》真實地再現(xiàn)了朝會禮為“天下之壯觀”的盛大景象。
“窮山海之瑰富,盡人神之壯麗?!?/span>
漢賦無論思想性、藝術(shù)性還是題材的多樣性、開創(chuàng)性,無疑是古典文學中影響最為深遠的體裁之一,對中國文學觀念的形成、修辭藝術(shù)的發(fā)展都起到了促進作用。作為中華文化的符號,漢賦更是具備了永恒的魅力。
(作者為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、博士生導師,中國賦學會會長。本文刊發(fā)在《中國民族》雜志2022年第2期,內(nèi)容有刪減。)
來源:“道中華”微信公眾號
作者: 許結(jié)
編輯:劉雅
流程·制作:韓東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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