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日,筆者(陳峻俊)對德國知名漢學家、特里爾大學教授卜松山(Karl-Heinz Pohl)就中西跨文化對話、中國文化傳播、西方漢學教育等方面進行了線上訪談,擇要刊發(fā)。
陳峻俊:卜教授好,我知道您非常熱愛中國文化,能不能談談您是如何開始鄭板橋的研究,或者您的漢學研究?
卜松山:我對鄭板橋的研究始于1975年。1970年我開始在漢堡學習漢學,1975年我去中國臺灣一年,以提高我的語言能力。在學習期間,我主要著迷于中國詩歌,但也著迷于繪畫和書法,我在漢堡時已經開始用筆墨練習,我因此還輔修了藝術史。當時在中國臺灣,我正在為我的碩士論文尋找材料。這時一位中國朋友推薦我讀鄭板橋的詞曲。我開始研究和翻譯它,于是就有了他的這組"道情"歌曲(指鄭燮所作《道情十首》)的德文版。
我寫信給我的德國教授——一位叫劉茂才的中國優(yōu)秀儒家教育家,我非常敬佩他,我在信中問他是否可以將此作為碩士論文的選題,他告訴我可以,但也說鄭板橋還被稱為畫家(竹子和蘭花)和書法家。所以我開始研究所有這些藝術傳統(tǒng),這也是中國美學最重要的一部分。
我還了解到鄭板橋是一個十分迷人的人:一個非常關心普通人的“公務員”,但作為一個藝術家也是一個怪人——“揚州八怪”之一。在中國臺灣學習訪問后,我沒有回漢堡,而是和當時的加拿大女友(很快成為我的妻子)搬到加拿大,在多倫多大學繼續(xù)我的漢學研究,攻讀碩士和博士學位。我在那里的教授Wayne Schlepp非常樂意指導我的課題,因此我后來寫了論文《鄭板橋:詩人、畫家和書法家》,并在1982年完成了我的研究。然而,這篇論文直到近十年后的1991年才作為書籍(英文)出版。
▲《鄭板橋:詩人、畫家和書法家》英文版 卜松山著。
陳峻?。亨嵃鍢蚪o您帶來了哪些影響?您在漢學方面的研究貢獻是否從這里開始?
卜松山:鄭板橋的研究對我有很大影響。首先,讓我對一位著名文學家的思想和行動有了初步的了解。通過這些,我不僅了解了藝術(詩歌、繪畫和書法),而且了解了儒家和道家在這些文學家的思想中是如何形成統(tǒng)一的。此外,我發(fā)現(xiàn)鄭板橋對老百姓的承諾非常值得稱贊,包括他在《鄭板橋家書》中的儒家教育思想,順便說一下,林語堂很早就將其翻譯成了英文。
然后在2012年,我在比利時根特大學的博士生Mieke Matthyssen寫了一篇關于鄭板橋的重要論文:《難得糊涂和“糊涂的藝術”》。在書中,她展示了即使在今天,鄭板橋的這句名言仍然非常流行,甚至成為一種社會運動,關于糊涂學也有很多相關的文獻。
▲卜松山學生Mieke Matthyssen的書。
陳峻?。耗恰短一ㄔ础諟Y明詩集》、李澤厚《美的歷程》等書的德文譯者,您認為中西方美學有何異同?
卜松山:是的,我把陶淵明的詩集翻譯成德語。這是我在關于鄭板橋的論文之后的第一個重要項目(1985年)。我對他的崇敬超過任何其他中國詩人;在這方面,我也許像蘇東坡一樣,也把他尊為最偉大的人。只是,不幸的是,我無法像蘇東坡一樣,為陶淵明的每一首詩寫一首《和陶詩》……陶淵明的詩歌如此美妙,因為它們看起來如此簡潔又生動。此外,它們清楚地揭示了背后的人和他的性格:“詩如其人”。當然,杜甫和李白也可以這么說。但是,陶淵明比他們要早幾個世紀,而且在簡潔中更顯精彩。1991年我在北京第一次見到李澤厚時,我問他最喜歡的中國詩人是誰,他回答:陶淵明。我很高興我們在那時就找到了這種共同點。
現(xiàn)在說說中國的美學。西方美學是哲學的一個分支學科。在西方,它不被認為是非常重要的。而在中國歷史上,美學可以說被認為是探究藝術和文學創(chuàng)造力的一種特殊的“中國方式”:即詩歌、書法和繪畫的本質。中國美學還與文化認同有密切關系。大約150年前西方思想傳入中國時,中國人認為中國文化是由美學塑造的,而西方文化是由基督教塑造的。蔡元培就主張:“以美育代宗教”。在我看來,中西兩種美學之間的差異比相似之處更重要——而且也更有趣。中國美學主要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,更多的是受到道家思想的影響。和諧、陰陽平衡、對形式的認識(平仄、對仗)、自然的創(chuàng)造力和活力(氣韻生動)發(fā)揮了作用。
例如,在繪畫中,人們所追求的不是對自然的真實描繪,而是對精神和思想的傳達。此外,還有繪畫、詩歌、書法的和諧,最后還有紅色印章的和諧。在西方美學中,“美”起著重要作用;但在中國傳統(tǒng)中,這從來不是一個問題。因此,我理解中國現(xiàn)代美學家試圖在中國傳統(tǒng)中尋找“美”的做法,而是一種跨文化——創(chuàng)造性的——誤解。然而,我從他們那里學到了很多東西。
▲2015年在夏威夷與李澤厚。(卜松山 供圖)
陳峻?。亨嵃鍢蛘J為“趣在法外”,您怎么看待中西目前面臨的對話現(xiàn)狀及您的建議?
卜松山:我熟悉中國美學中使用"趣在法外"一詞的提法。我非常重視它們,也總是試圖把它們傳達給西方觀眾,因為它們對理解中國美學至關重要;例如,“意在言外”“景外之景”“象外之象”,我們從司空圖開始就知道關于詩的性質的表述,或清代黃鉞的“妙在畫外”。在我看來,中國美學的生命力來自于有規(guī)則和無規(guī)則或自然和法之間的張力,或來自于遵守規(guī)則同時又超越規(guī)則,這可以用“活法”一詞來表達,或用石濤的名句“無法之法,乃為至法”表達。
現(xiàn)在談談中國和西方之間的對話。當然,對話有很大的“趣”,這種“趣”不能用規(guī)則來把握,特別是如果它是中國和西方之間的“對話”。此外,這種對話也許更屬于政治和媒體領域,而這些領域有自己的“法”。由于政治原因,中國和西方之間的理解現(xiàn)在已經變得非常麻煩。人們把這個結果比作聾人的對話。
每一方都只談自己的優(yōu)先事項,因此不了解另一方。但就富有成效的對話的先決條件而言,這包括對對方的充分了解,例如通過關鍵經文的翻譯。在這方面,中國和西方之間存在著巨大的不對稱性。因為中國從鴉片戰(zhàn)爭開始,幾乎習得所有關于西方的知識——從哲學到文學、藝術、社會科學以及更多。相反,普通的西方人,包括知識分子,對中國幾乎一無所知,既不了解其傳統(tǒng),也不了解其現(xiàn)狀。如果能消除這種基本的不平等,也就有可能進行富有成效的對話。我正在努力,在我有限的框架內,幫助我的國家的人們更好地了解中國。也許這已經是對對話的一個小小的貢獻。
陳峻俊:我知道您還擔任德國特里爾孔子學院的院長,您在推廣海外漢學教育方面都有哪些心得?
卜松山:過去德國的漢學有一個發(fā)展趨勢,就是基本上只關注現(xiàn)代中國。這樣,學生對語言系統(tǒng)的掌握就得到了重視。這樣做自然沒有什么不對,但卻因此留下一些空白。如果一代代漢學學生成長起來了,他們對具有幾千年豐富文化歷史的過去卻知之甚少,這不是非常令人遺憾嗎?因而我希望,漢學專業(yè)的設置,也要重視中國的過去,這是理解現(xiàn)代中國的基礎。對大部分學生而言,他們對古漢語不太感興趣。我試圖告訴他們,如果要閱讀比較高深的文章,總是會碰到一些古代的典故及名人引語等等,即使只讀報紙,也絕對離不開古代漢語。
試想一下,一個日耳曼語言學者,他只了解現(xiàn)代德國,從沒聽說過歌德、席勒,更不知道康德、黑格爾是何許人也,那我們可能會說,他對德國的知識面太過狹窄,應該增加對歷史的了解,因為只有了解歷史,才能更好地了解現(xiàn)代。中國擁有最源遠流長、從未間斷的文化史,是傳統(tǒng)文化的巨大財富。人們不應忽視古代中國。而且,古代與現(xiàn)代之間存在何種聯(lián)系,這是個有趣的問題。所以我認為一個完整的漢學專業(yè)必須這兩方面都要兼顧。我當時這樣做,也很受學生歡迎。
受訪者簡介:
卜松山(Karl-Heinz Pohl),德國知名漢學家,特里爾大學教授,1945年出生于德國薩爾路易,曾任德國圖賓根大學中國文學與哲學教授,特里爾大學文學與媒體學院前院長。卜先生研究領域涉及中國思想史、倫理學與中國近現(xiàn)代美學以及中西跨文化傳播與對話等。著有《全球化語境里的中國思想》《與中國作跨文化對話》《發(fā)現(xiàn)中國:傳統(tǒng)與現(xiàn)代》(即將出中文版)、《中國美學與文學理論》《儒家精神與世界倫理》等學術專著專論;德文譯著有《美的歷程》(李澤厚)、《陶淵明全集》《桃花源——陶淵明詩集》等;近年多次應邀赴中國講學,為清華大學、武漢大學客座教授。
作者簡介:
陳峻俊,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。中國新聞史學會少數(shù)民族新聞傳播史研究委員會副會長;中國高校影視學會理事、民族影視專委會秘書長;湖北省新聞傳播教育學會副會長。湖北省新聞工作者協(xié)會理事。
來源:“道中華”微信公眾號
作者:陳峻俊
編輯:劉雅
流程·制作:韓東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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